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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越來越喜歡『土話』的口音,它帶給我愉悅、安心與實在感,那種低沉的嗓音、身體的共鳴、和日常事物的接軌,那種『責任感』,它逆向操作於『制式』、『理性』、『結構』、『利害攸關』、『資源競爭』——所有將我帶離土地的拉力,『土話』它帶我回到『日常生活』的母體,雖然日後我卻又發現,母親的形象是相對而言的。人、物之間必有關係、脈絡,然而我們有多重的認知,就像祖先初來此地,登上高地見到那座山,呼它:『鷂婆山』(客家話稱老鷹為『鷂婆』)。視覺告訴他它的形,但是他呼出那個名是『命名』、是『感官』,也是『神會』,後世的我們,也這樣呼它,呼出的同時,也是和祖先的神會,超出理性和感性的對立。」——林秀幸,〈田野意象與祖先的凝視〉,《田野的技藝》

閱讀馬祖,最好的方式是走路。我特別喜歡東莒的東洋山步道與東引的世尾山,兩座山各擁有一座燈塔,一個筆直、一個險峻,就跟島嶼各自的性格一樣,一個遺世獨立、一個高深莫測。步行在畢業回馬祖當替代役後,還是成為象徵一天開始,再自然不過的生活所需。除了條件上的必然、替代役不能騎機車外,步行也是一種土地零距離的體驗,上坡會氣喘吁吁,下坡會碎步直線下衝,在步 伐速度的變化之間,隨著心跳感受著高地起伏,也放慢腳步,感受周邊的風光。 

走路,以身為尺度,許多空間紀行的作品,就誕生在步行之中。這些空間之紀行,並非一種單純的遊記,而是從大量的觀察與文獻中夾雜個人與空間、知識的三者對話。試圖將這種狀態書寫下來時,有幾本作品一直是當作參考的標的。這些書籍橫跨世代、國家、種族、性別,文類橫跨遊記、回憶錄、學術文章,共同點是都有對特定時間空間狀態,夾雜大量自身記憶或空間知識,建構一個足以使讀者踏進完全由文字建立的虛擬時空,即便陌生也能在文字引導下,進入作者刻意謫取剪裁的世界裡。這些書是:

1.《漫遊女子》
2.《最大的寧靜》
3.《沙郡年記》
4.《西進的帝國》
5.《亞洲男人的美國生存紀事》
6.《我們告別的時刻》
7.《大海之眼》
8.《我的涼山兄弟》
9.《田野的技藝》
10.《故道》

以下一一介紹。

《漫遊女子》與《沙郡年記》兩者是明顯對比。一人文、一自然,一女性、一男性,一都市、一鄉村的角度詮釋兩種截然不同的紀行寫法。《漫遊女子》以作家、詩人、導演的作品空間敘寫,搭配上個人在不同城市移民居住時的體悟,構建一個從女性視角看出的空間結構。這種空間結構包含女性有無不受阻攔的漫行權,引用吳爾芙及其筆下達洛維夫人的經驗,無疑會遭受重重阻礙,女性的行動並沒有波特萊爾的自由,相對其行動毫無疑問,每一步要去除政治性都是不可能的事情。在巴黎的經驗,喬治桑的男性化名及其在革命年代的女權爭取投票關鍵性卻步,與其人生極其相似的《印第安娜》小說,敘寫這座以快速鎮壓革命佈局的城市,兼參雜福樓拜《情感教育》的反動、拉法葉夫人《克萊芙王妃》的隱喻,如何在1848、1968與2009三場的抗議中,展現人民逡巡、生活其中及包含作者在內,使用這城市的型態。附帶一提,另有中國女性作家敘寫阿爾泰《最大的寧靜》,建立在知識體驗與發現的遊記文學,她以對話與個人感知,描寫無盡荒漠感的生活中,一個女性如何在這種控窯聚居中,與男性共事/室,從漢人進入維吾爾山牧季移中的趕羊、紮營、烤火、友鄰的生活具體事件與背後發生的空間狀態,在切換主流與非主流的地位意識下書寫她的阿爾泰。

《沙郡年記》則分為年記、風景(lancscape)、鄉野與野地四大部分,前兩者各以時與空為經緯敘述它觀察的自然形態,後兩者則綜合性敘述其對自然生物與環境的觀察,及其對於環境生態保護的想法。李奧帕德是著名的自然生態作家,風格在能將自然觀察脫離視覺描寫,融合聽覺的多元感官,佐以生態知識。「除了北美喬松,我最愛的便是美加落葉松,或許這是因為它在我的鎮裡幾乎已瀕臨絕跡(對於居劣勢者的偏袒),或許這是因為它在十月的松雞身上灑下黃金(對於狩獵的偏袒),或者是因為它使土壤變酸,讓我的果園裡最可愛的植物——華麗耀目的杓蘭——因此能夠長出來。」短短數語間夾情夾知識的觀察屢見文字中不鮮。最後一部,他從幼時獵捕兔子經驗,談起生態保育的想法。其言之「拓荒精神」(split-rail value),他認為是美國的歷史,是美國人的個體發生史(ontogeny)。保障野地成為他最後的重要訴求,因為影響人的品格、汽油文明下的缺憾、美國人的傳統,這段將是本書最大缺憾,拉抬訴求過度跳耀,並沒有交代清楚保障野地與品格、文明與傳統之間的因果關係。

相對的,《西進的帝國》也是篇老白男的美國紀行作品,但跟著他行車的腳步走進美國深處,聽著他敘述父親的拉什莫爾山下對美國精神的啟發,走進中西部鄉村看見的鐵鏽帶凋敝,一路向西。「這裡做為邊界地帶所需要的就是操勞,而非空想:清理土地、建築房舍、取得食物補給。沒有什麼能比邊界地區更能測試出意識型態了。這裡沒有時間去進行理論。這也就是美國終究無法對共產主義、法西斯主義,或是其他更為溫和派的烏托邦主義友善的原因。理想化概念鮮少能在美國扎根,因此知識分子必須去向歐洲尋求靈感。這裡的人汲汲營營在賺錢。當然,這也是邊界地區特質的延伸產物,強調著實務的創新。」在上述這段文字中,不盡然能苟同作者言論,但他細緻描繪美國鄉村或工業城面對的凋敝,他車行觀察的國家現勢,從新英格蘭極端氣候說到紐澤西高速公路營造,也就是正是一批人處於他所看見的這種情境生活下,誕生一批新的美國思想方針,導引出保持邊界思維,才是美國面對其地理環境的唯一哲學出路。

另一篇有趣的美國紀行是《亞洲男人的美國生存紀事》。這本書交錯幼年經驗與成年追尋,回顧自身的有色皮膚帶給他什麼樣的美國意識。「後來我長到一七〇就不再長了。上大學後我認命啦,那個身拉架也開始拿來掛盆栽。當時一七五公分的帥氣白人是有安慰我,說長不高並不是我的錯。『你是亞洲人啊,』他說:『還想長多高?』」(頁165)作者從自身經驗、分析影視中亞洲男性形象,再後來他前往中國採訪,發現鄭和下西洋與文和武的精神哲學,反思美國課程對亞洲文化的不足,進而自身回到故鄉菲律賓探詢。這些中介在個人經驗與事實發現,加總論述的美國非白人男性穿行這個國家的視角,無論是回憶錄還是論著,都是知識與敘事集結、夾雜大量空間地點佐以意義賦予的夾敘夾議文體,平實卻厚實的文字呈現方式。

同樣類似書籍,在台灣的還有《我們告別的時刻》與《大海之眼》。《我們告別的時刻》一樣從自敘往昔高中開始的音樂生涯,配合不同生命心情階段,以不同的音樂所處時代的流行樂風,既有音樂史發展意義,其意涵詮釋又與不同生命階段轉折扣連。出鄉村、到台北、進樂團,這些空間與時間交集的記憶凝滯,構成作者自己專屬的時空紀行。「是了,貓空,一個會讓政大學生不自覺陷入回憶的地點,大一迎新晚會結束後初次被學長姐帶去時,有些過往就已經存放在那裡了,等著你去想起。」(頁1341970世代的陳德政如是說。與之同時,1950世代的夏曼藍波安,糾結的不是音樂,而是人生。踏出蘭嶼的腳步,祖先惡靈退散儀式與漢人國家進行了第一次對抗,此後不斷出現,台東的漢人神父、台北的漢人計程車司機、嘉義的漢人工廠老闆,這些空間中的「漢人經驗」洗去腦海,煉成自我意識的發現。「我們聽說,『山地人』在台北坐計程車經常被閩南人司機繞路欺騙,經常被帶去工作介紹所,工作介紹所拿一張地址給山地人的時候,山地人就必須付錢給介紹所。哇!這實在太讓我們恐懼,原來父親跟我說過的,台灣有很多壞人。台北是最多壞人的地方,原來是真的。」(頁192)。由於採取自身回顧的高度,文章數段時空的輕描淡寫,刻意不經意地穿插對漢人的批評,並以「我族」作為反思的客體。

回到學術,離開人間。清楚留下時空線索的地誌田野,無疑《我的涼山兄弟》這本經典著作是首選。「我要開始說鬼故事了。」劉紹華在首章以諾蘇鬼信仰,開啟一段通往大涼山人意識時空的背景交代後,包含地方經濟、男性氣概、禁毒政策的三方文獻爬梳,最後綜合在書內中後段、以人為核心的利姆青年經驗,田野描述以現場所見的人的工作場所、話語互動作主要素材,呈現一幅焦點在涼山青年與毒品的圖像。另一本是再版書籍《田野的技藝》,書中多位學術研究者分享集結,各自領域不同背景囊括五花八門的研究方法論,一段林秀幸〈田野意象與祖先的凝視〉的文字,就是文化固著土地的現象與書寫之間關係最喜歡的詮釋。其延伸出的經驗談從每個不同領域出發,這些學者與田野不同的互動方式,產出不同的時空描寫型態寫作,約略可分兩類:對話式呈現田野的,多是外地介入的研究者,重視再現當年田野環境營造;敘述式回顧當下思考的,多側重自身長成與田野經驗密不可分的心路歷程。

以上思考,皆起源最後一本要分享、偶然在一間咖啡店發現的《故道》。這是一本完全以步行為主題的一本文集,探討步行作為一種思考方式的原理與意義。一如《沙郡年記》從自然地景出發,描寫地形的功伕。「在約旦河西岸這種以石灰岩為主要表面岩層的地方,大尺度的裂隙常常就決定了台地和步道如何形成。人類和動物在尋覓路徑時,都會受到地形先天習性的影響。這些步行者創造了『優勢路徑』,這路徑又會吸引之後的步行者前來,這全部的人都以自己的腳在走過時印刻出路線。如此這般,萬千年前的一場陣雨,便可能決定了今日一個步行者的路徑。」優勢路徑是地質學家認為雨水在石灰岩上溶解作用造成的結果,他以現象原理帶入個人情感,活化地質學的枯燥。至於關乎步行本身哲理,他提出一種「歷史的共時性」,也就是無數時間留下地表的刻印,都透過地景保留在穿行之經驗中。這種概念近似一層又一層疊加的羊皮紙說法,而歷史與地理就在此合而為一的同質同體。心有戚戚焉是,在〈向水之北〉一章作者提到「想像一個連結起港口和港口、島嶼和島嶼、陸岬與陸岬、河口與河口的行旅體系。如此海洋變成陸地,分布其上的不再是障礙,而是通道,是日常的輸運媒介。」也就是探究海陸與陸路是等同的道理,海路鄰近地區跨陸地隔灣的沿途共享文化,證明海洋也有連透。「島群是自己宇宙的中心,既是人也是自然的連結網上的組織節點,」而「故事與故事,就和步徑與步徑一樣,在兩種意義上彼此相關:重述,以及連結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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