酸甜苦辣,以解構漢字的角度來說,酸,本義是醋;甜,是舌嚐甘味;而苦,原本單指一種草名;辣,說的是辛味。後來,酸甜苦辣才各代表一種味道,延伸生活充滿各種不同的境遇與感受。
人生四味,酸甜苦辣。
對於馬祖飲食來說,酸是首要的一味。天然的酸味,來自於醋。說到醋,白醋在馬祖料理佔有一席之地,生活中少不了。當在台灣,受到日本影響,調味多使用烏醋;在上海,受到西方飲食影響,多一味提升食物鮮味的辣醬油;酸味在馬祖,白醋則仍是開胃的關鍵。過去戰地時期的馬祖有多家米醋廠,今日無論是在魚丸湯、燕餃湯還是餛飩湯,馬祖人依舊會加白醋進盤中飧,既抑制腥味,又刺激味蕾。
在馬祖人的飯桌上,料理菜並非為了酸而酸,而是用酸去提升食物的鮮甜。最有名可能也最讓人意外的,就是糖醋。糖醋,各地有自己的獨特版本,雖據說起源江蘇,但在廣東的咕咾肉,甚至到了黑龍江的鍋包肉,再到韓國的糖醋肉,都有相似的做法。糖醋在鄰近馬祖的福州,則仍然保留自己的傳統,沒有番茄醬,只用醬油上色,單純靠著白醋和糖去提味的醬汁,為其食物裹上了一個新的層次。在馬祖,糖醋醬汁亦是如此,並與豬排骨配地瓜拌炒。首先將肉或地瓜裹粉,過油後,再與事先備好勾芡過的糖醋醬汁一同炒過,一道糖醋料理就完成了。
糖醋的運用廣泛,從荔枝肉到糖醋排骨等知名福州閩菜都愛用此法。在馬祖,則因早年肉類取得不易,食材才換成常見的地瓜。地瓜旱作,從春耕夏耘,秋收冬藏,一年一獲,是漁業社會的主食。地瓜拌糖醋,同樣有塊狀的嚼勁。裹上糖醋汁,醬汁就能緩解蕃薯在口中的乾澀,風味不輸肉類。
說到甜味,我想到馬祖的甜味,最傳統的就是糕點了。糖本身的甜,那無非又要以從馬祖特有的粽子開始說起。馬祖的粽子,長得像牛角,所以被稱為牛角粽,如中國湖南一帶的粽子包法,或可說是保持粽子的原型。每年端午節,家家戶戶,婦女們熟稔地包了一長串粽子,像一串鞭炮一樣,掛在自家門口,成為時令限定的風景。甜能襯酸,也能襯苦。有了牛角粽的季節,對小孩來說,每天最期待的時分,就是拿著白糖,沾著這些用大火煮滾的鹼粽。當然,鹼粽有很多吃法,也不一定白糖,對在1980年代後出世的小朋友來說,恐怕最期待的,還有小時候跟許多台灣人童年記憶相仿的豐年果糖。早年在馬祖,提升甜味只能靠白糖這項物品,到後來即便色呈黃色的二砂糖出現市面,馬祖人仍然把糖,都叫做白糖(pah loungˋ)。
在馬祖人的白糖世界,不只是粽子,前面提到甜點,最不可忽略的甜品,就是地瓜餃。地瓜餃的顆粒感,靠糖味賦予,在內餡裡面裹著早年物資缺乏下,將酒瓶再利用當擀麵棍碾壓出的花生碎,和著芝麻、蔥末,拌豬油後加白糖。地瓜餃其實在地人稱葛粉包(kaˇ ungˇ mou),外皮是裹著用地瓜泥加葛根粉揉捏成的麵糰,現在則用太白粉取代葛粉,一樣能做包出一個小巧三角形。無論是傳統的蒸,或者是煮,還有後來用炸的現代創新吃法,地瓜餃都是一道家家戶戶常見的點心;因為變成觀光客最愛的美食之一,現在又被賦予黃金餃的綽號。
白糖,也被用在許多創新的手法,在東莒島的社區發展協會,他們糖漬洛神花萼,以白糖襯托出花的酸味,是我最覺得有創意的點心。東莒社協早年去台東考察,發現砂質土壤的地形,除了西瓜之外,也和台東的洛神花產地土壤條件相像,加上全球暖化,使原屬高溫地區生長的植物,同樣能在地區開花。所以他們決定開始種自己的洛神花,並推廣成為熱門伴手禮,改變島民在軍事退去後經營民宿的出路,提供休閒農業的另類選擇,變成少數發展社區經濟品牌的在地協會,為馬祖的甜味,賦予一個新的層次的意涵:社區之力,集體協力。
苦味,在我印象中,馬祖料理的基本味道中,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強調苦味的料理。直接跟苦有關的,多數來自食物的原味,比如久放的淡菜,許多台灣遊客並不明白,帶回家放過期了,壞掉了,就有苦味。但當然最好的,還是天然的苦,其味就可從苦螺嚐得。苦螺在馬祖,又叫做辣螺(lah loeyˋ),因為牠的苦帶有點刺痛感,肉質本身而產生的風味使然,特別是在尾部。苦螺生長在岩縫之間,喜歡吃筆架(pih kaˇ,佛手)、蚶囝(kangˋ iang⁺,小淡菜)等甲殼類或貝類,透過鑽孔去吸食牠們,連同其他諸如草螺(tshoˇ loeyˋ,蠑螺)、蒲蠃(phuˋ lo⁺,笠螺)等等,都是能在討沰(thoˇ lahˋ)1中尋得的螺類,出現於島嶼時令的飯桌上。
那麼,辣螺產生的苦味,該如何化解呢?馬祖的鄉親們有妙招。早期是將苦螺在海邊打碎,用海水清洗後,加入粗鹽,以及大蒜、辣椒等辛香料,鹹度堪比醃蘿蔔乾;現在人們也用清水洗淨,但不變的是醃苦螺作為一代馬祖人的懷舊記憶。天然的苦味,靠天然的味去平衡;吃得苦中苦,能知馬祖人。濃濃的海味,使馬祖獨特地成為與福州和台灣獨一無二不同的地方
辣味,我最期待的味道,就是每一天午晚餐若有空,就去最愛的四川麻辣店吃炒飯。店裡面的牛肉炒飯,又香又辣,最重要的是,端完菜出來,必不可少地再加上店家自己炸製的辣渣。我還記得,初生之犢並不知此味,以為辣渣都是深色的。有一天看到了店家的罐子裡辣渣,變成鮮豔的紅色,我還嚇了一大跳,怕是吃到壞掉的東西。來自四川的店主姊姊看到我很吃驚,笑著跟我說,其實豔紅才是辣渣剛熱油淋出應有的顏色,更香,更開胃。
馬祖人吃辣,但早期日常菜色沒有辣味,是不知從何時才開始出現在飯桌上。比如馬祖現在一些餐廳有獨特的炒滷味,特別加入辣椒炒過的滷味,好吃卻不在菜單上,是內行人才知道要特別送單時,高聲吩咐掌櫃的點法。炒滷味源自與阿兵哥的飲食融合的結果,一定要在盤中加上幾顆辣椒去提味,發揮類似辣渣的功用。可以說,辣椒替馬祖人打開了另一個層次的感覺,也代表馬祖不同時期的歷史轉向。
在中醫,有五味對五臟的說法,對應著「酸苦甘辛鹹」五種味道;「酸甜苦辣」的說法,泰半可信則在清代才出現,到當代從應用在感受飲食的四個面向,擴及對人生觀的理解。
確實,對馬祖人來說,酸甜苦辣能精確代表馬祖傳統的風味,代表一種當代馬祖人對人生的判準:既展現童年的記憶,展現社區同心協力的智慧,也展現先來後到的移民文化,面對未來,不斷前進。
酸甜苦辣,一如人生,一如旅途中的風景;一如馬祖,一如你我。
1 潮間帶挖海產;在莒光,人們稱之為「討礁」(thoˇ la)。
(原文刊登於《文訊》第481期/2025年11月號,部分文字經受訪者確認後再修正)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