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鵬武先生是一位馬祖少見的漁民詩人,能精通傳統馬祖漁法,又熟知傳統馬祖古謠。第一次認識他,並不是見著本人,而是在2017年行人文化出版的《討海魂》,裡頭記錄下他傳唱馬祖打樁漁法是會採用的唱數,這也是壓浪記錄地方人文的「唱漁歌」篇欄名稱由來。唱數,顧名要有唱聲才能代表這種無形文化資產的魅力,終於在去年(2020)因著工作訪談的關係,連同一篇自創詩收錄了他的聲音。
今年,鵬武大哥又很熱情地接受我的訪問,告訴我他腦袋中無窮無盡的知識。他出生於民國39年,相較同輩漁夫中並不算長,卻因為小時候常聽曾祖父、父親與母親的教導,在他腦中記下無數馬祖傳統文化。
- 之一〈唱數〉
〈唱數〉是一種放網時為了提振士氣時的唱頌,馬祖補黃魚季節經常過去可聽見打樁時下網。以前橋仔北邊一帶都是打資本比較大、要請工人的蝦皮定置網。南邊的莆田囝(pù-niēng-iāng)這邊是用閩南語,因為他們那帶都是打流刺網。一張鯧魚網可最多長52尋(tshièng,一個成人雙臂張開的長度),黃鵬武也曾跟著這些莆田人去放網過,跟他們出海時放𦆆時,他們打魚唱的就是閩南話。
齊囉,下跤囉
Tsè-lò, è-kha-lò.
仱白咧,一个來囉
Tǎng-pàk-lē, tsǐt-lě-lái-lō.
仱白囉,下跤囉
Tǎng-pàk-lō, è-kha-lò.
仱白囉,一个來囉
Tǎng-pàk-lē, tsǐt-lě-lái-lō.
仱白囉,兩个來囉
Tǎng-pàk-lē, lǎng-lě-lái-lō.
仱白囉,四隻鯧囉
Tǎng-pàk-lē, sǐ-jiǎh-tsuong-lō.
- 之二〈月光光〉
〈月光光〉是普遍福建廣東一帶流傳的民謠,因為歌詞第一句是「月光光」得名。在馬祖,曾經有翁玉峰老師進行過調查研究,統計出兩個版本。第一個版本偏向小調,字少調緩,三字一組,第二個版本偏繞口令,三字轉四字一組。黃大哥說的,是靠近第二個版本,據他說法,這是他來自梅花的大娘,教她月圓時對著月亮唱的歌,內容最後一定要「新人婦會都咧放屁」加上「噗噗噗噗噗」的聲音逗小孩,才是這兒歌的重點。
月光光,照門戶
Nguoh-kuong-kuong, tsiù-muǒng-hôu,
照汝月姐,做新婦
Tsiǔ-nu-nguòh-tsia, tsǒ-sìng-môu.
做底所,做下渡
Tsǒ-tìng-noe, tsǒ-À-Lôu.
下渡哥,篤鹽露
À-Lou-o, tyk-siěng-nôu.
鹽露臊臊,蜀碗肉糕
Siěng-nôu-tshō-tshō, suòh-uang-nyk-kō.
肉糕軟凍,蜀碗餃凍
Nyk-ko-nuòng-nǒeyng, suòh-uang-kiu-nǒeyng.
餃凍䭕䭕,蜀碗蜆囝
Kiu-nǒeyng-tsiáng-tsiāng, suòh-uang-liu-iāng.
蜆囝罅嘴,新人婦會都咧放屁
Liu-iāng-hè-jǔi, sǐng-ìng-môu e tǔ-lē puòng-phǔi.
- 之三〈連江集〉
〈連江集〉是過去正式教育出現前,一種用貓的頭與腳來計算數數的歌謠,透過念誦學習加法的概念。這歌謠已經收錄在國小福州語課本,但是有些字略不同,黃大哥堅持「toéyk」是匯集、加目的意思,但是找不到符合「集」在福州話並不發這個音,所以就用相近的「竹」代替。
連江竹,連江貓,連江竹竹蜀頭貓
Liěng-Òng-toéyk, Liěng-Ong-mà, Lieng-Ong-tyk-toéyk-suoh-làu-mà.
蜀頭貓頭兩個耳,蜀頭貓尾四個骹
Suoh-làu-mǎ-làu-lǎng-a-ngêi, suoh-làu-mā-muī-sǐ-ǎ-kha.
連江竹,連江貓,連江竹竹兩頭貓
Liěng-Òng-toéyk, Liěng-Ong-mà, Lieng-Ong-tyk-toéyk-lang-làu-mà.
兩頭貓頭四個耳,兩頭貓尾八個骹
Lang-làu-mǎ-làu-sǐ-a-ngêi, lang-làu-mā-muī-pěik-ka-kha.
- 之四〈楊白記〉
黃大哥說他小時候很喜歡聽忠孝節義故事,〈楊白記〉(yong-pàk-tsěi)就是其中一篇。傳說有一男子名楊白,他被人丟到水裡面去淹死了,同學就替他做了畫像弔念他,擺在家裡面。他的未婚妻仍然過門守節,到了正廳靈堂前拜堂成親。獨生子死了,家中只剩她一人的婆婆看了很感動,此時過門的未婚妻穿著麻衣,披麻帶孝,開始歌唱:
女子:
披麻帶孝當至靈前(在靈堂前披麻帶孝)
Phi-mà-tài-hâu-toung-tsêi-lǐng-tsièng.
見啊——靈啊——地啊(見到靈牌)
Kiěng-a—lǐng-a—têi-a.
好似萬箭穿——啊——心啊萬箭穿——啊——心(像是萬箭穿心)
Ho-soêy-uǎng-tsièng-tshuang—a—sing-a-uǎng-tsièng-tshuang—a—sing.
婆婆:
不幸嬌兒咯年少輕輕(我兒子不幸英年早逝)
Pù-hâing-tsiu-ì-lō-niěng-siǔ-khing-khing.
外無姐妹內無弟兄(已經沒有兄弟姊妹)
Ngui-mò-tsia-mǔi, noěy-mò-tè-hing.
一——旦huǎ-tâu南柯一夢(一但他真死了)
Ěik—tǎng-huǎ-tâu-lang-ko-eik-mǒyng.
難得賢釵一片孝心(辜負他老婆一片小心)
Nǎng-táik-hieng-tshai-ěik-phiěng-hàu-sing.
知啊名啊節喔真能人(她是知道貞節的女子)
Tik-a-ming-a-tsáik-o-tsing-ning-ìng.
可敬可啊——欽啊——可敬可——欽(值得敬畏值得欽佩)
Khǒ-kèing-kho-a—khing-a—khǒ-kèing-kho—khing.
女子:
奴雖然薄命一個女伶(我雖然是薄命女郎)
Nù-sui-yòng-pǒ-mêing-ěik-ka-nǔ-lìng.
願聽大節願信綱由(願顧大局願聽三綱五常)
Nguang-thing-tuài-tsiéh, nguàng-sěing-kong-iù.
若一隨奴夫陰間相會過(真想和丈夫一起去陰間相會)
Yok-éik-suěi-nu-hu-ing-kang-suòng-hui-kuo.
怎奈婆婆——苦苦相留(可是婆婆一直勸我不要死)
Tseing-nài-pǒ-pò—khǔ-khu-suong-liù.
不啊——得啊——已啊——不得已(不得已)
Póuk-a—táik-a—ī-a—póuk-táik-ī.
不啊——得啊——已啊——尊從父命(不得已父親命令)
Póuk-a—táik-a—ī-a—tsòung-jóung-hù-mêing.
戰雨苦啊——留啊——戰雨苦留
tsièng-ȳ-khū-a—liù-a—tsiěng-y-khū-liǔ.
婆婆:
汝夫一命喪在江河(你丈夫命喪河中)
Nū-hu-éik-mâing-sǒung-tsâi-kong-ò.
四處魂魄死咧都無(死後魂魄到處找不到)
Sì-tshǒey-hung-pho-sì-lē-tū-mò.
畫士先生是共伊書友(畫家是他的同學)
Uà-lôey-sing-niang-ni-kǒyng-i-tsỳ-iu.
從伊死後慢慢創作(在他死後慢慢琢磨)
Tsỳng-i-si-hâu-màing-mâing-tshoung-nòu.
這——顏啊——容啊——雖然——是假(這顏容是假)
Tsia—ngǎng-a—ỳng-a—sui-yòng—sì-ka.
沒差分啊——毫啊沒差分——毫(但跟真實不差分毫)
Me-tshià-hung-a—hǒu-a-me-tshià-hung—hǒu.
女子:
叫蜀聲奴的短命夫郎(叫一聲我的短命夫君)
kiǔ-suoh-liàng-nǔ-téik-toeyk-miâng-hu-lòung.
細看你正容儀表堂堂(近看你顏容儀表堂堂)
Sè-kǎng-nū-tsiāng-ỳng-í-piu-toung-tòung.
何——至——半度拋妻別母(為何半途拋妻別母)
Ho—tsěi—puàng-tôu-pau-tshe-piè-mū.
叫奴共婆何意思量(叫我跟婆婆如何思念)
Kiǔ-nù-kyng-pò-hǒ-êi-sy-luòng.
汝啊——靈啊——魂啊——歸落何處(你的靈魂歸落何處)
Nū-a—lìng-a—hùng-a—kui-lòk-hò-tshǒey.
渺渺茫茫啊——渺渺茫茫(渺渺茫茫渺渺茫茫)
Miu-miù-moung-mòung-a—miu-miù-mǒung-mòung.
- 之五
當唸完最後一句時,鵬武大哥問我:「你聽得懂嗎?」
「你說渺渺茫茫嗎?」我用國語回答。聽到我的回答,他笑得很開心。
其實,中間一大段情節都不太確認,但他一一細心解說,訴說每句曲調之婉轉與用詞之懇切,讓我明白之所以他愛得如癡如醉這些詩詞的原因。
「我是喜歡文史的,我對文史特別有興趣。我覺得文史啊,如果我們家鄉的都沒辦法繼承、記下來保留,我還談什麼世界和國家呢?那有什麼意義呢?」突然,黃鵬武這樣對我說。「如果我們把家鄉史學都忘掉了。我先把自己將家鄉的歷史用熟,人家沒興趣是人家的事,我自己個人我就有這個責任把他留下來,別人不要,那就算了。」他看著我,過了一兩秒的沈默後,決定繼續往下,說出更多她迫不及待想要講的歌謠故事。